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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蘇只是不理他,他一路陪著小心,低聲下氣,說說笑笑,她到了旅館裡,面色方才和緩下來,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。流蘇自己忖量著,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。她倒也贊成,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,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,很少結婚的希望,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:在戀愛過程中,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。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。後來總還是結婚、找房子、置傢具、僱傭人──那些事上,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。她這麼一想,今天這點小誤會,也就不放在心上。
第二天早晨,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,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。徐太太彷彿說過的,這裡的規矩,早餐叫到屋裡來吃,另外要付費,還要給小賬,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,到食堂里去吃。她梳洗完了,剛跨出房門,一個候守在外面的僕歐,看見了她,便去敲范柳原的門。柳原立刻走了出來,笑道:"一塊兒吃早飯去。"一面走,他一面問道:"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?"流蘇笑道:"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!我沒聽見他們回來,想必一定是近天亮。"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。石闌干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,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抖,像光亮的噴泉。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,可沒有那麼偉麗。柳原問道:"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?"流蘇道:"聽說是要找房子去。"柳原道:"他們找他們的房子,我們玩我們的。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?"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,紅男綠女,果然熱鬧非凡,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,她不免略具戒心,因此便提議進城去。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,到了市中心區。
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。流蘇一聽,僕歐們是說上海話的,四座也是鄉音盈耳,不覺詫異道:"這是上海館子?"柳原笑道:"你不想家么?"流蘇笑道:"可是……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,總似乎有點傻。"柳原道:"跟你在一起,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。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,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……"流蘇道:"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,是不是?"柳原笑道:"你愛怎麼解釋,就怎麼解釋。"
吃完了飯,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,高高的擎著那玻璃杯,只管向里看著。流蘇道:"有什麼可看的,也讓我看看。"柳原道:"你迎著亮瞧瞧,裡頭的景緻使我想起馬來的森林。"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,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,橫斜有致,迎著光,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。底下堆積著的茶葉,蟠結錯雜,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。流蘇湊在上面看,柳原就探身來指點著。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,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著她,她放下了杯子,笑了。柳原道:"我陪你到馬來亞去。"流蘇道:"做什麼?"柳原道:"回到自然。"他轉念一想,又道:"只是一件,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裡跑。……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。"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:"少胡說。"柳原道:"我這是正經話。我第一次看見你,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,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。滿洲的旗袍,也許倒合適一點,可是線條又太硬。"流蘇道:"總之,人長得難看,怎麼打扮著也不順眼!"柳原笑道:"別又誤會了,我的意思是: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。你有許多小動作,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,很像唱京戲。"流蘇抬起了眉毛,冷笑道:"唱戲,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!我何嘗愛做作──這也是逼上梁山。人家跟我耍心眼兒,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,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,准得找著我欺侮!"柳原聽了這話,倒有點黯然,他舉起了空杯,試著喝了一口,又放下了,嘆道:"是的,都怪我。我裝慣了假,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。只有對你,我說過句把真話,你聽不出來。"流蘇道:"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。"柳原道:"是的,都怪我。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。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,我想著,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,你也許會自然一點。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……現在,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,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……"他笑他自己,聲音又啞又澀,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賬單來。他們付了賬出來,他已經恢復原狀,又開始他的上等的情調──頂文雅的一種。
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,什麼都玩到了,電影、廣東戲、賭場、格羅士打飯店、思豪酒店、青鳥咖啡館、印度綢緞莊、九龍的四川菜……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,直到深夜,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,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。她總是提心弔膽,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,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,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,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,她如臨大敵,結果毫無動靜。她起初倒覺得不安,彷彿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,心裡異常怔忡,後來也就慣了。
只有一次,在海灘上。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,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,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了一個上午,他們並排坐在沙上,可是一個面朝東,一個面朝西,流蘇嚷有蚊子。柳原道:"不是蚊子,是一種小蟲,叫沙蠅,咬一口,就是個小紅點,像硃砂痣。"流蘇又道:"這太陽真受不了。"柳原道:"稍微曬一會兒,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,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。"那口渴的太陽地吸著海水,漱著、吐著,嘩嘩的響,人身上的水分全給它喝乾了,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,輕飄飄的。流蘇漸漸感到那怪異的眩暈與愉快,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:"蚊子咬!"她扭過頭去,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。柳原笑道:"這樣好吃力。我來替你打罷,你來替我打。"流蘇果然留心著,照準他臂上打去,叫道:"哎呀,讓它跑了!"柳原也替她留心著。兩人啪啪打著,笑成一片。流蘇突然被得罪了,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,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。流蘇走到樹陰里,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,停了下來,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,回頭一看,柳原還在原處,仰天躺著,兩手墊在頸項底下,顯然是又在那裡做著太陽里的夢了,人又晒成了金葉子。流蘇回到了旅館裡,又從窗戶里用望遠鏡望出來,這一次,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,瓣子盤在頭上。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,流蘇也認識她。
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著,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。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,忽然閑了下來,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,只得傷了風,在屋裡坐了兩天。幸喜天公識趣,又下起纏綿雨來,越發有了借口,用不著出門。有一天下午,她打著傘在旅舍的花園裡兜了個圈子回來,天漸漸黑了,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,她便坐在廊檐上等候他們,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闌幹上,遮住了臉。那傘是粉紅地子,石綠的荷葉圖案,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下滑下來。那雨下得大了。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行駛的聲音,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,打頭的便是范柳原。薩黑荑妮被他攙著,卻是夠狼狽的,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。她脫去了大草帽,便灑了一地的水。柳原瞥見流蘇的傘,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,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,柳原走了過來,掏出手絹子來不住的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。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。柳原坐了下來道:"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?"流蘇道:"不過是熱傷風。"柳原道:"這天氣真悶得慌。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,把船開到了青衣島。"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緻。正說著,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,已經換了印度裝,兜著鵝黃披肩,長垂及地,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。她也靠著闌干,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,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,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。流蘇笑向柳原道:"你還不過去?"柳原笑道:"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。"流蘇道:"那老英國人,哪兒管得住她?"柳原笑道:"他管不住她,你卻管得住我呢。"流蘇抿著嘴笑道:"喲!我就是香港總督,香港的城隍爺,管這一方的百姓,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!"柳原搖搖頭道:"一個不吃醋的女人,多少有點病態。"流蘇噗哧一笑,隔了一會,流蘇問道:"你看著我做什麼?"柳原笑道:"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。"流蘇道:"我待你好一點,壞一點,你又何嘗放在心上?"柳原拍手道:"這還像句話!話音里彷彿有三分酸意。"流蘇掌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:"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,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!"